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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水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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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水濱

天剛蒙蒙亮, 尉相願抱著個匣子回來了,他說是從雀離佛院贖出來的,不多不少, 正好三兩三錢。

孝瓘打開來看, 確系爾朱摩女留下的供詞,另外還附有同臨淮王婁定遠往來的書信。

婁定遠正是婁昭兒子, 與豫州道大行臺婁叡一同長大, 這也難怪婁叡會親自領兵追趕爾朱摩女了。

這時, 僮使遞上二兄孝珩的手書。信上說逢七而祭, 讓他帶著弘節來一趟河南王府。

才被查抄了內宅的河南王府已是一地狼藉, 太妃宋氏的屍體還停在她的寢房中。

“盧氏把太妃那日所說的氣話僭訴到皇後那裏,引得皇後震怒,當即賜下毒酒。” 孝珩嘆著氣道, “我已令宋家人來接走發喪了, 至尊虓奪了封號, 不準她葬入皇陵。現在的問題是弘節要怎麽辦?”

眾人的目光匯聚到在火盆旁燒紙的小小身影上。

“昨日至尊設宴, 席上提到了河南王的襲嗣,因宋太妃的事, 怕是會施以懲戒, 不會讓弘節來承襲爵位了。”

“太妃的事,同弘節有什麽幹系?”孝瓘錘案不平道。

“臣不可言君親之惡, 太妃說得那些話的確有違禮道。至尊是想借此因由來敲打我們。”孝珩回道。

“二兄, 我此去滎陽,遇到了落難的爾朱摩女。眼下我已拿到了婁定遠指使爾朱陷害兄長的證據。”

“真的嗎?難怪那天是婁叡兒子婁子彥將大兄送出宮門的!”孝琬聽罷一躍而起,“這從頭到尾都是他們婁氏的陰謀!我這就進宮轉呈陛下!”

孝瓘搖頭道:“我已羅疊所有的證據, 以及一封述說事情來龍去脈的信,使人送到宋仲羨的家裏去了。”

孝珩點頭稱是, “還是四弟做得穩妥,宋仲羨乃尚書左丞,職責就是總領綱紀,而且他還是大兄的從祖,定會竭力辦好此事。”

“你可知爾朱為何與婁定遠勾連嗎?”孝琬問孝瓘道。

“太後崩後,爾朱無所儀仗,又撞破胡皇後與和士開的醜事,所以求婁定遠幫她出宮守陵。”

“婁定遠在領軍府為中領軍,掌禁中戍衛,他能插手皇陵之事嗎?”延宗質疑道。

孝琬蹙眉又問道,“婁定遠又為何會來陷害大兄呢?他與大兄似乎並無利益沖突啊……”

“三兄與延宗所問,其實是一個問題。”孝瓘望著兄弟們輕聲道,“我心中總疑著一人,可惜至今沒有證據。”

孝珩與孝瓘對視了一眼,似乎也有這樣的疑慮,延宗性急問道:“誰啊?快點說!”

他二人終是沒有說——他們不想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把矛頭指向一個強敵。

孝珩令兄弟們盡皆散去,唯留下孝瓘。

“你為何會懷疑他?”

“能插手皇陵之事的,除了大宗正卿,還能是誰?”孝瓘答道,“而且大兄此前跟我說過他與趙郡王素來不穆。”

“那你覺得婁家為何會聽趙郡王的?”

“太後崩世,失去倚仗的遠不止爾朱摩女一人,還有整個婁氏。陛下扶植佞臣和士開,以抗衡勳貴之力。婁氏需要盟友,此人必須有威望且手握實權,沒有人比趙郡王更合適。”孝瓘頓了頓,“二兄為何會起疑心?”

孝珩面露忿然之色,“想當年,高叡的父親尋亂□□,調戲的是小爾朱氏。大兄曾以此提醒過至尊,要提防高叡掌權後尋仇。而今,同樣的原因,同樣的爾朱氏,同樣的結局,只是故事主人公從他父親換成了大兄,你說這不是他高叡的報覆,還能是誰的呢?”①

信送到宋仲羨府上的第三日,皇帝就下旨罷免了婁叡所有官職,罪名是濫殺人命;至於婁定遠,皇帝並沒有給出懲罰。此節孝瓘他們也已料到,若懲處了婁定遠,就等於天子承認了自己猜忌多疑,冤殺忠良的過失。在對錯與威嚴之間,君王向來選擇後者。

同樣可以預料的是弘節很快接到了承襲河南王爵位的聖旨,文襄諸子也是有所封賜。

孝瓘手執冊封他為鉅鹿郡開國公,食邑一千戶,並進領軍將軍的聖旨,緩步走向了皇宮的方向——他現在只想去河陽。

赤日嚴威,漫天流火,去往河陽的征夫隊伍彎折於山谷之中,走在他們最前面的少年將軍擡頭看了看太陽,對部屬道:“日落前可至河陽,在中潭城外安營即可!”他遙望著黃河的方向出了好一會兒神。

河陽三城被稱為天之腰膂,南北襟喉。天保七年,因其重要的戰略位置而廢縣改關,設河陽道行臺,由軍隊統一管轄。

河陽北城在黃河北岸;中灘是泥沙淤積而成的島嶼,魏時在上面建了中潭城;黃河南面是南城,城外是孟津渡口。三城是用戰船作成浮橋相連接的。孝瓘此來正是為了加固整個河陽城的防禦工事。

孝瓘帶著尉相願去河陽關的軍府交接公文,領取糧食。

當值的校尉姓田,聽說蘭陵郡王親臨,表情甚是覆雜,也說不上好奇還是什麽。當孝瓘向他打聽前些日子自鄴城流放來的囚犯都遣去何處了,他表情就更加豐富了。

“都送到軹關幫著斛律將軍修墻去了……”

孝瓘正要謝過,田校尉又試探著說了:“聽說……好像……有些女犯留在了河陽……”

他這麽主動提及女犯,孝瓘頗有些驚訝,不過還是急著追問:“在河陽哪裏?”

田校尉看了眼旁邊的兄弟,“大王可去馬坊問問。”

孝瓘道了謝提步出門,耳邊忽地送來一句“得虧沒動手,女囚中果然有……”

尉相願也聽到了,他回頭瞪了一眼田校尉,對方馬上住了嘴。

馬坊在南岸,是專門為軍隊飼養戰馬的地方,戰時也負責征用民間的私馬,在北方的邊鎮往往闊開一大片草原來放牧。不過在黃河邊,就只能在灘塗上辟出一塊地來養馬了。

此處乃重兵把守的地方,孝瓘以挑選戰馬為由,憑印符才得進入。

一進馬坊就是一大片空地,地上是碾平的馬糞和零落的草料。空場北側是成排的馬廄,時值盛夏,糞氣和著汗臭引來了許多蠅蟲。

孝瓘鎖著眉,焦急地穿梭其間——他素日在軍營,條件倒也不比這裏好上多少,但一想到清操,只覺一株菡萏落於泥淖,出身高門的她又如何受得了這樣的生活?

他終於在馬廄深處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用刷子刷拭馬毛——她臉色蒼白憔悴,身形也瘦了許多,所穿的赭衣有些舊,卻很幹凈;露出的手腕和脖頸,尚殘有樞械勒出的血痕;發髻用一根樹枝綰著,整齊平滑一絲不亂。

她握著刷子在馬頸和側身上打圈,繞到馬尾的地方,梳理著馬尾,再到馬前刷它頭上的毛,最後倚著馬腿矮下身子,搬起馬蹄,檢查它掌上有無石子。她的動作準確卻生疏,做完全部後有些輕微的氣喘。她扶著腰,擦了擦汗,正想提著桶去刷下一匹馬,就這般一擡眼,正遇上孝瓘專註的目光。

孝瓘一直默然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他奔走南北,行千餘裏路,可而今咫尺之間,他竟怯懦地不敢上前了。

直到她看到他,眸光盈動,他的眼眶也酸脹起來。

她放下水桶,對孝瓘攤手笑道,“大概因為之前給重霜下過巴豆……天道輪回,這就被罰來伺候馬爺爺們了……”

她說完,鼻尖和眼眶都紅了,她用手扇著風,嘴裏念叨著,“這天好熱……”

孝瓘的眼尾瞬間也紅了,但為了應和她那並不好笑的笑話,他硬擠了個笑容給她。

“四……殿下……是來選馬的嗎?他們剛說……鄴城來的將軍要挑馬,讓我好好刷刷毛……”

“不是。”孝瓘輕聲答了句。

“哦,那是來做什麽的呢?”

孝瓘搖搖頭,哽聲答道:“我是在回答你之前的問題——你我之間,不是僅有施恩與報答。”

清操聽罷一楞,覆又失笑,笑得她先是仰頭,繼而背過身去,瘦削的肩膀不停地顫動。

孝瓘走上前去,伸手撫握住她的肩膀,過了許久,她才轉回身子,噙著眼角的珠串,點頭笑道:“好,我知道了。”

“挑馬吧。”她深吸了口氣,道,“這幾匹都是我照顧的,又肥又壯,特別能跑……”

“清操,我去司州牧廨取回了和離書。”孝瓘打斷了清操的話,“只是修改玉牒,尚需至尊的批準。”

“其實無庸多費周章……高門中還有許多適齡的女子……”

“我並未和離,如何別娶?”

清操嘆了口氣,“可我不想誤你……”

“你是在學我嗎?”孝瓘失笑。

清操想起當初在小置,孝瓘的確說過類似的話,不禁含淚道:“此話還你,原也不錯。”

“按新修的大齊律②,流刑不過六載,若逢大赦,還能早些還家。你卻偏要將我休棄,竟還說是不想誤我?你這做法相較我當年更是不通情理!”他嘴上口氣雖硬,臉上卻盡是委屈,“再者,我所中之毒還未得解藥,有沒有六載都不一定,到頭來許又是我誤了你呢?”

“你誤了我?”清操望著孝瓘,重覆著他的話——

他的雙眸盈盈,浥淡而笑。

清操遂也笑出了淺淺的梨渦,緩聲道:“即是如此,不若賭上一賭,看看究竟是誰誤了誰?”

孝瓘執握住她臟兮兮的手,淚珠已逃逸出眼眶,沿著棱角分明的頰邊緩緩而落。

“好。”他回道。

清操抽出手,輕輕劃去那顆淚珠,卻也在他頰上留下一抹汙痕。

她破涕笑了。

孝瓘低頭看了看她的手,皺眉道:“馬糞嗎?”

“不是。”清操擺了擺手。

孝瓘舒了口氣。

“好像是牛糞。剛去那邊的牛棚……”清操在木樁上蹭了蹭,又在他眼前晃了晃,“幹凈了。”

孝瓘從桶中掬起一抔水,澆在清操手上,然後端起她的手,把指縫中的汙垢搓凈。

“營中的牲畜不比草原,大多集中豢養,很容易散播瘟疾。它們的糞便最是骯臟,你打掃過棚舍,須得認真洗手。”

“嗯。”清操輕聲應著,用指尖的殘水抹凈孝瓘臉上的痕跡。

她對他彎了彎美目,“實在沒想到,大難之後,我竟仍是鄭氏女,你也還是我的夫君。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麽稱呼你……就像剛才,本來要叫你四郎的,後來硬生生叫成了四殿下……”

孝瓘卻皺緊了眉頭,他一下就聽出了肯綮,試探問道:“你知道……你知道……阿翁的事了?”

“河陽離滎陽不遠……這裏也住著許多鄭氏的族人啊……”清操使勁揉眼睛,卻也止不住溢出眼眶的淚水,“哎,為什麽我的過失,卻總要最親的人來承擔呢?說起來我還真就是個禍害……”

“你不要這樣說。”孝瓘將她攬在懷中,讓她的頭抵在自己心口處,“你已出嫁,按刑律不該追究鄭門之責,而應查抄蘭陵王府。至尊之所以沒這麽做,是因為當時我正在北境抗擊突厥,他怕我因區區家事而倒戈,所以順水推舟的將你玉牒除名,再去連坐鄭門。”

“我不想禍及家族,也不想牽累你,我只願一人做事一人當。”

“你被處流刑,已然擔下了所有罪責。”

清操痛哭著,久久不能自已。

孝瓘不說話,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背。

“將軍的馬選完沒有?”馬坊廄使見孝瓘遲遲未出,想著跟進來看看,誰料剛一進廄棚,就看到如此場景。

二人聞聲迅速分開,廄使怵在原地,結結巴巴道:“下官……下官慣有個……夜盲的眼疾……”

三人同時擡頭,看了看晴空朗日,萬裏無雲。

廄使尷尬一笑:“最近白天也看不清了……將軍且慢挑馬,下官先行告退。”

說完,轉身疾走。

清操已止了淚,抹了抹紅腫的眼睛,亦尷尬道:“呵,光顧著跟你說話,我活還沒幹完呢……”

她說著,拾起馬刷,起身去刷另一匹馬。

孝瓘也尋了把刷子,幫她一起刷。

兩人一同刷了好幾匹馬,清操用袖子擦了擦額上的汗,“這幾匹夠嗎?”

孝瓘點點頭。

清操去解韁繩,交到孝瓘手中。

“孝瓘,我方才突然想到一件事,你若現在撤回和離書,豈非授人以柄,讓至尊與你秋後算賬嗎?”

孝瓘神情一黯道:“大兄枉死,至尊心中有虧,我能來河陽,就是用新除的領軍將軍換來的恩典。他知我在求什麽,非但沒有挑明還遂了我的願,想來應是不想再提及這件事了。”

“大兄他怎麽了……”

孝瓘遂把孝瑜的事大致說了。

清操聽罷連連嘆氣,“‘李公悲東門,蘇子狹三河③’,大兄若知是這樣的結局,他還會為了少時情誼,傾其所有嗎?”

孝瓘沒有接話,因為他也不知重來一次,大兄會如何抉擇;更何況,人生本就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氣氛一度低凝。

清操撫了撫他的肩膀,問道:“天都快黑了,你餓不餓?”

孝瓘摸了肚子,他自晨起吃了髓餅,至今還未進飲食,遂道:“確有些餓了。”

“那便回去吃飯吧。你初來河陽,河陽的駐防將領們自是要給你接風洗塵的。”

“你隨我回營吧,我可以保護你,而且你也不用這般辛苦。”

清操斷然搖了搖頭,“我在馬坊,是清清白白的馬奴,若同你去了營帳,那可就說不清了。這不僅有礙你的聲譽,也有礙我的。孝瓘,你記得我只作蘭陵王妃,或者馬奴。”

孝瓘沒有強迫她。

他明白她的意思,即使零落成泥,她也不會以罪奴的身份陪著一個男人入軍營,這是高門鄭氏的體面,也是她的體面。

孝瓘回到中潭的營帳,河陽行□□孤永業並沒有送來接風宴的請帖,孝瓘雖有幾分意外,但他也著實不喜歡這樣的應酬,這般行事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煩。

只是軍中幾個參將頗有微詞,認為河陽行臺傲慢無禮,簡直不把蘭陵郡王看在眼裏。

這話未傳到孝瓘耳中,卻是傳到了行臺府中,左丞王峻於次日到營中拜謁。

“獨孤行臺……他這人就是性格耿直,不喜交游,還請蘭陵王恕罪。”王峻一上來就替獨孤永業解釋。

孝瓘笑著擺了擺手,表示他從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其實孝瓘很早就聽過獨孤永業這個人。

獨孤永業初為中書舍人,寫得一手好文書,且能歌善舞,後來被派去洛州,在深入敵境的宜陽與周軍對抗。修城布防,使邊境日趨安穩。因為這些功績,他除為河陽行臺尚書。

王峻解釋完這件事,轉了轉眼睛,又試探起另一個問題:“其實行臺也不是全然不通世事。就比如前些日子,斛律將軍來軹關修長城,先到河陽與行臺商議方略。晚飯時候,可能是多喝了幾杯,將軍偏要舞姬來伴酒。可這軍中哪來的舞姬呀?斛律將軍說下午在府中見到了幾個女子。他說的女子是鄴城配來的流犯,行臺聽說她們中有些人曾是王侯的家眷,所以就沒同意……”

“替我感謝行臺大人的照拂。”孝瓘起身一揖道,“鄭清操確是我的正妻。”

王峻趕忙還了禮,又故作頓悟的樣子,“既是如此,下官這就著人把王妃送到中潭營中來吧。”

“她已被至尊虓奪妃位,流配至此,請大人依律處置。我只希望她在河陽不受折辱便好。”

“這個自然。”王峻忙道,“殿下務請放心。”

“只是這消息在鄴城都沒幾個人知道……河陽又是如何得知的呢?”孝瓘笑著問道。

王峻尷尬一笑,“這批女犯尚未到河陽,文書上就寫明了特免笞刑。按規矩,也只有皇親國戚才得這般待遇。後來尚書令又透過都官傳下話來,說有皇子家眷在其間……”

“趙郡王?”

王峻點了點頭,腹謗道:你二人同為鄭門女婿,何故這般明知故問?

孝瓘心中卻是五味雜陳,無論高叡出於什麽目的,他的確保護了清操。

七、八月的黃河正值汛期,本不適合修築城池。

可自從宇文護母親閻姬在晉陽的消息傳到長安後,西面就一直在加緊修建城壘,調動軍隊。而河陽是齊國護衛河南領土最重要的通道,必須要保證它城池堅固,浮橋暢通。

在雨水到來之前,工期極趕,孝瓘日日待在中灘,根本沒有時間再去馬坊,他只得遣人送去一些創藥和糧食。

直到七夕那日,他才在即將日落的時候,再次來到南城。

清操正在河邊刷木桶。

孝瓘走過去,蹲在她身邊,把刷完的桶放在河水裏沖洗,清操扭臉對他笑了笑:“你今日怎麽得空?”

黃河岸邊,落日披霞,橙金色的天地間,是她溫柔的笑臉。

孝瓘定定地望著她,從烏鬢,黛眉,秋眸,最後落在淡粉色的雙唇上,他想湊過去卻又怕太唐突,清操也似有所悟,雙靨染了緋雲,她趕忙低了頭。

二人皆尷尬地嗽了嗽嗓子。

“今日是七夕。”孝瓘從懷中取出彩縷,“我在鎮上看見有賣這個的,你那裏有針嗎?”

清操點點頭,“你不提,我倒是忘了。”回想起去年的七夕,在蘭陵王府中曬書晾衣,喜蛛結網,仿若隔世。

清操洗完了木桶,送回到馬廄,然後蹦蹦跳跳地跑出來。

她先在孝瓘面前晃了晃手腕,“看,傷好得差不多了!”

孝瓘剛一見面就看見了,只不過怕她再想起路途所受的痛苦而未提,見她主動說了,才道:“很疼吧?”

“不疼。這算什麽?我可是受過笞刑的人。”

“不是說免笞一百嗎?他們打你了?”孝瓘緊張地問。

“沒有,沒有,我是說以前,我摔玉佛那次。”清操淺聲一笑,“殿下是古木參天,我借殿下蔭蔽,才得免了笞刑。”

“你把我休了,如把樹砍了,哪還得蔭?”孝瓘氣呼呼道。

“反正我沒挨打。”清操吐了吐舌頭。

“那你要感謝趙郡王。”孝瓘想了想,還是如實與她說了,“是他將你的身份透露給河陽行□□孤永業的。”

清操輕“嗯”了一聲,並沒有多說。

孝瓘懷疑趙郡王設計害死大兄,可他又保護清操未受刑苦和侮辱,這許是趙郡王的城府,讓孝瓘在報仇之時有所糾結;又許是他念及與清操姑母的情誼而出手相護;亦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這世上的人本就不是一方黑墨,亦不是一張白紙,而是用墨寫在紙上的一行行字。這些字提按頓挫,圓轉方折,覆雜多變,若要讀懂,怕是要許多年,經歷許多事。

“你送來的糧食我還沒吃,我們待會兒吃湯餅好不好?”

“好,我餓了。”

二人並肩走在黃河岸邊,耳畔響起錚琮的水聲,眼見落日西垂,雲影無光,孝瓘的指尖無意碰到了清操的,見她沒有躲避,便順勢拉住她的手指,然後得寸進尺地把她的手全握在自己掌心裏。

他的手瘦硬而溫熱,她的手柔軟卻冰涼。

他們就這般拉著手,望著渾噩的前路,偷偷勾起了嘴角。

在這闊水之濱,長空之下,在這渾濁的亂世之中,他們決定互為形影,相伴餘生。

天已全黑,二人又往南走了兩裏路,終於到了馬奴所居的低矮草屋。

“入秋之後,晝短夜長,以後我常來陪你走這段夜路吧。”

“不用,我膽子大得很!再說你自己不怕黑嗎?你陪我回來,誰又陪你走回去呢?”

“我是睡覺前怕黑,平時的夜路我可不怕!”

“行,你不忙就來。”

說話間,清操已推開一間草屋的門,孝瓘探身進去,門內竟恍若兩個世界。

以中間的矮幾為界,右面的床十分整潔,被褥平整得不見一絲褶皺,床邊有張小席,席前用炭墨畫了一張琴,席上羅列著幾本琴譜。

“你畫的嗎?”孝瓘指了指那地上的“琴”,“也算畫餅充饑了……”孝瓘知她愛琴,無琴可彈的日子,只能在地上畫張琴。

清操卻不以為意,笑答道:“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你何時能聽懂無弦琴,方可算我的知音。”

孝瓘笑笑,沒有接話,而是看向左面。

那簡直是另一番天地。

床上被褥淩亂,自窗到對面的墻上拉了一根繩,繩上掛滿了衣服和尿布,下邊橫豎躺著破瓦罐和粗瓷碗,床尾還有一大堆垃圾,想必早已成為蚊蠅的寄居之所了。

“與你同住的是何人?怎麽還有這個……”孝瓘指了指飄晃在他眼前的尿布。

“她是萬協律的娘子奇氏,因快臨盆未判斬刑,在流放途中生了孩子……”清操說著嘆了口氣,已著手清理床尾的垃圾了,孝瓘亦幫著她打掃,清操看了看他,笑道,“你是不是第一次幹這種活?”

孝瓘輕“嗯”了一聲,又道:“你既幹得,我就也幹得。”

二人終於把垃圾灑掃凈了,把能燃的都在屋外堆成一小堆,又去附近拾些柴火,合籠在一起。

清操從糧罐中取了面粉,加水和在一起,反覆按揉直至妥帖。管孝瓘要來他隨身所帶的匕首,將面團切成薄片。

孝瓘把鍋架在外面,從河中汲水蓄入鍋中,引燃了柴火,待水沸了,清操遂把面片下進鍋裏。

“沒有鹽,肯定不好吃。”清操對著手指說。

“你平日在馬坊能吃到鹽嗎?”

清操搖了搖頭,“軍卒許是有吧,犯奴的飯中是沒有的。”

“軍中的鹽也很緊缺,我那日去軍府領糧,就只領到粟米沒有鹽。我這兩天還就此事與洛州行臺理論呢。他們說他們自己鹽都不夠吃,徭夫的鹽讓我去管朝廷要。”孝瓘嘆了口氣道,“我今日本想在街市上買些高價的鹽給你,尋遍整條街,竟然沒有賣的。”

“現在的食鹽為何如此緊俏?”

孝瓘搖了搖頭,也表示不解,“按理說,早年父皇曾進言魏帝,允許滄、瀛、幽、青四州私竈煮鹽,買與官府,僅征竈稅。按說以此四州的產量,不該如此缺鹽啊……”

二人說話間,湯面熟了,清操用破邊的陶碗盛了,折了兩根樹枝當筷子。

“白水煮面,真是一點味道都沒有!”孝瓘用樹枝夾了面放進嘴裏。

“我餓了。”清操卻連吃了好幾口,道,“餓了最好吃!”

“你常食這樣的飯,身體會受不了……”孝瓘望著埋頭吃飯的清操道。

“你拿來的糧食可比馬坊好多了,那裏的糠米不知摻了什麽東西,煮的飯還帶著餿味。哦,對了……”清操忽然起身,蓋上了鍋蓋,“也不知奇娘子吃過飯了沒有。我本來被安排在行臺府後宅灑掃庭院的,但看她背個孩子在馬坊太危險,就主動跟她換了。就是這活兒沒定點,管家讓走才能走。”

“你這也算以德報怨了。”

“我見她實在可憐。”清操微微一笑,“是我太大意。我導引樂隊入晉陽宮的時候,那個叫癡巧的細作未經允許脫離了隊伍,後來我在宮中迷路,就在中山宮附近撞見了她,她謊稱鬧肚子搪塞過去。我若能嚴格按照宮規,將她送至鴻臚寺或大理寺,也就不會有現在這般緊張的局面了。”

“西虜早有窺伺中原之心,有沒有閻姬他們也要打這一仗的,左右不過找個借口罷了。”孝瓘安慰她道,“我只是有一事不明,我以前是查過萬平底細的……”

“等,等一下!”清操放下手中的樹枝,“你為何要去查萬平的底細?”

“這不重要。我只是不明白……”

“不,這很重要!”清操徑直站起身,叉腰站在孝瓘面前,從上至下的俯視下來。

“從這個角度看,你鼻孔像個八字。”

清操被他氣得趕緊矮下身來,板起他的下巴,“你這個角度,也像八啊!”

二人的距離貼得很近,她的氣息就在孝瓘的脖頸兩邊游弋,孝瓘垂目望著,目光又飄忽地落到那兩瓣櫻唇上,他向下湊了湊,卻不巧正遇到她猛一擡頭,她的前額狠狠撞到了他嘴上。

一人捂頭,一人捂嘴,齊聲哀嚎:“啊!——”

“還鬧嗎?”清操揉著額頭。

孝瓘用手指蘸著唇上的鮮血,乖巧地搖了搖頭,“你頭沒事吧?”

“沒破。”清操擺擺手,“你幹嘛突然沈下來?”

“我又不是魚……那我還問你為何突然浮起來呢?”

“我看你好像鬼鬼祟祟的……”

“哪有……”孝瓘心裏多少有些心虛,扭頭啐了口血沫在地上。

“讓我看看你嘴唇。”清操捏起他的下唇,發現上面果然破了個挺長的口子,說話間又溢出一個大大的血點,遂轉身蒯了碗面湯,“害人害己,漱漱口吧!”

孝瓘漱了口,血很快止了。

“說吧!”

“說什麽?”

“說你為何去查萬平的底細呀!”

“嘿!怎麽還就岔不過去了?”

“嗯——過不去!”

孝瓘嘆了口氣,道:“那會你二人天天在太樂署的小屋中,名為修律,萬一把我修‘綠’了怎麽辦?我不得找人查查他家世人品,再說,我也是為了你的安全啊!可惜,還是沒查出來,說到底還是因為尉相願幹活不細心……”

清操捂著嘴笑得不行,“你那時送我木劍是因為嫉妒嗎?”

“不……不……不是,當然不是。”孝瓘扭了身子,答得有些結巴,“那是手信,一件普通的手信。”

“可是,孝瓘……”清操將他板正回來,“我覺得萬協律是個好人,那細作並不是他安插進去的。”

“天色不早了,娘子還是早些安歇吧。”說完起身就要走。

“別鬧!”清操邊笑邊扯著他腰上的玉帶,生將他拖回來,“我跟你說正經的呢!”

“說,說,我聽著呢!”他嘴上雖這樣說,手卻捂在耳朵上。

“幼稚!那算我自言自語好了。”清操瞪了他一眼,道,“我那日去參加皇後的親蠶禮,本來是要先去北郊祭祀先蠶的,不知何故被取消了,皇後只領內外命婦在公桑親蠶。”

“因為至尊知道了皇後跟和士開握槊的事,皇後被囚宮禁,而和士開被狠揍了一頓。”

“你這不聽得聽清楚的嗎?”清操奚落道,孝瓘輕“嗤”了一聲,“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聽見斛律將軍的次女猜測取消先蠶禮,是因為女譯官要救中山宮老媼。我一下就想到了閻姬。”

孝瓘的手漸漸滑下來,他支著下巴,聽得很認真。

“親蠶之後,我又在戚裏遇到了趙郡王的續弦夫人,約我在城外景亭小酌。她雖是我的族姐,我們卻沒有什麽交情,她此時約我飲酒,必是有事相詢。果然她說,趙郡王即將壽誕,她想找些西域樂隊到家中熱鬧一下,問我有沒有相熟的樂隊。若沒有斛律女兒在宮中說的話,我倒也不會多想,但既然聽到了風聲,我便故意提起引導龜茲樂隊入晉陽的事,她果然很感興趣,順勢問了我許多關於那支樂隊的事。尤其她問,西域樂姬大多不會夏言,該當如何溝通時,我幾乎可以確定那支龜茲樂隊中定是混入了細作,而且多半就是癡巧。”

“還記得你那日回來的很晚,其後的幾天,更是見不著人影。”

“對不起,連你出征都未曾相送。”清操知道他想說什麽,遂淺淺一笑道。

“我從景亭出來,就沿著護城河走回王府,這一路都在想如何使你與鄭門不受這件事的牽累。第二天,我去了太樂署,正趕上都官正在緝拿萬平和王連儀。我聽見萬平對那差役道,‘都因我貪財把那女子安插進樂隊的,與王大人無關,更與我家人無關!’他說第二句的時候,是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我說的。因為我記得他曾說過,那支龜茲樂隊是他娘子請明女庵的慧色師太參詳後才推薦到太樂署的。”

“明女庵……太原長公主?”

“萬平說,他當時只是想知道太後的心思,把差事辦好而已。”

“你可有把這件事跟都官和大理寺說過?”

“離開太樂署,我便去了萬協律的家中。見他娘子奇氏挺著大腹,便知萬平為何攬下所有罪責了。此事牽扯出奇氏,那他一家三口誰也不得活命;若止於他這裏,奇氏不過連坐之罪,因其即將臨盆,大概能免除一死。”

清操嘆了口氣道,“我開門見山地跟她說,我知道她曾請慧色師太參詳過樂隊,這件事我可以幫她隱瞞,但她必須告訴我,那名女譯者到底是不是師太要求夾帶入宮的。她答說師太只是提醒應找一名譯者以備太後垂問,癡巧是萬平自己在靖水酒肆偶然遇到的。”

“是酒肆嗎?我怎麽聽劉輝說,萬平在一家書肆中遇到的癡巧,然後癡巧重金行賄,他這才答應將她夾帶入晉陽宮的呢?”

“那你可知癡巧的口供?”

“聽說抵死都沒吐出半個字,確是個合格的細作。”孝瓘眼中隱有些欽佩的神情,“對了,你為何要去洛陽?”

“因為我又去了明女庵。我想到那裏試探一下慧色師太,看她與此事究竟有無關聯,可她們說,慧色師太去往洛陽講經了。”

“所以你往司州牧廨送了和離,又給定州和滎陽寫了家書,最後以和離之名去了洛陽……”

清操點了點頭,“可惜我剛到洛陽,就被都官差役捉了。”

“行這一路……真是難為你了……”孝瓘站起身,輕輕將她擁進懷裏,“北上突厥,南下洛陽,你聰慧,仗義,堅強,你從來都是個敢想敢做的女子。但今後的事,都讓我陪著你……好嗎?”

北地絕境中,她沒有哭;都官詔獄裏,她沒有哭;戴著樞械,一步步從鄴城走到河陽,她也沒有哭;可今日,她伏在傾心相愛的男子心口上,哭得如同三歲稚童。

孝瓘捧著那張滿是淚水的臉,將她濡濕的碎發別在耳後,用才凝住血的唇吻去她頰邊地一顆顆淚珠。鹹熱的淚灼得他有些疼,但他要記得這痛感,亦如他不能忘既往歲月裏她受過的苦楚。

他的吻止了她的淚。

她張開淚眼望著他,微白月影下是他清俊的面容,溫柔的目光正在她唇瓣上流連。

“你試了兩次了?”

孝瓘笑了笑,竟一下紅了臉。

清操勾住他的脖頸,順勢踮起腳尖,在他唇上淺淺一觸,便如一顆水珠墜入滾油。

他瞬間拋卻了平日的內斂與羞澀,猛然回吻過來,有力的she尖一點點地攻城略地,而她哪裏會輕易繳械投降,如此騰/蛟/起/鳳,追雲逐月,直至碧夜中湧出最絢彩煙火,那是他們盛開的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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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問,甜不甜?甜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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